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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接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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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落座後,廚房便在蘇步月的指示下開始有條不紊地上起了菜,一道接一道,從涼菜到熱菜,全是道地風味。

其實做對方的家鄉菜來迎客並不稀奇,但詹青松靜觀所有菜品上桌之後,臉上的笑容卻真真實實地加深了那麽兩分。

“菌花溜三絲,”他略略垂眸,看著離自己最近的這盤熱菜,“富蘊縣家常菜一絕。”說著,擡眼朝立在仙引身畔的蘇步月看去,“有心了。”笑意中頗含了些欣賞,但更多的還是意外。

世人所知某地特色菜肴,大多是那些早已傳遍了大江南北的名菜,素來待客也常是用這些菜品,像那些當地人自己愛吃的家常菜卻很少有人願意花心思去了解,一是太多太雜不好掌握,二是用來待客顯不出氣派。

殊不知往往這類菜才更能做出心思。

比如這道菌花溜三絲,詹青松之所以連它出自富蘊縣都知道,正是因為他的家鄉平香縣恰恰與富蘊縣只有一山之隔。蘇步月查過平香縣志,乏善可陳,於是就打起了臨縣的主意,他總不可能從小到大不曾受過臨縣半點影響吧?她小時候還老被那些紛繁多樣的物事勾著往清河郡跑呢。於是這一查,就查到了在富蘊縣志中一閃而過的這五個字“菌花溜三絲”及短短一句介紹,內容大抵是說某某任知州在到富蘊縣巡視時無意間嘗過了這道菜,大加讚賞,還細問了些食材講究之類的話。

這道菜說來簡單,主材料不過菌菇、黃鱔、雞肉還有粉絲這四樣,但要認真論起來,那差別可就大了,譬如菌菇是什麽菌?黃鱔是哪裏的鱔?雞肉又是怎樣的雞——當然是程太座緊趕慢趕張羅著送來的跑山雞。還有粉絲,精細上等的甚至可以是像頭發絲那麽細,吃起來爽滑柔韌,絕非一般粗糧可比的口感。

蘇步月原先準備用的夜絨菌本來就是打算用在這道菜上的,現在無奈食材稍微降了些級,不過七星堡用的東西哪有差的?她自然也早就選好了備用。

光就這道菜的做法,她都和掌廚一起花了不少工夫琢磨。

侍候宴席的司佐們正各自小心地在給賓客布菜,蘇步月也剛拿起骨瓷小蝶準備私心多給仙引夾幾筷子她覺得最好吃的菜,沒想到詹青松會當著眾人面直接誇獎她,雖有些意外,但還是及時接住了對方的善意,微微含笑垂眸以示回禮。

酒入杯中,就有人開始拉家常了,拉著拉著,就轉到了詹青松身上,說來說去不過是早聞大名,沒想到會有幸得見之類的話,又問他特意到七星城來可是因“選賢”之事有什麽變化。

詹青松仍是笑意浮面,神色不動,說道:“我不過是恰好打算外出雲游,聽說張大人他們要到雍州來‘選賢’,便隨了他們一道上路,正好拜訪拜訪仙城主。”

言下之意,無非是他不管“選賢”這活兒,讓眾人不必浪費時間。

可話又說回來了,他不是為了“選賢”來的,又是為了什麽?當今君上心腹,特意遠道而來就為了拜訪城主?無論怎麽想,其他人都覺得這裏頭乾坤大了去了。

這一頓飯吃下來,除了那麽兩三個人之外,其他人都覺得有點兒懵。

最讓他們懵圈的,是宴席散去時人家仙城主還沒有什麽留客的意思呢,青松先生就已經主動含笑著說想嘗嘗翠微閣的茶了。

這說好的給貴客接風,怎麽和想象的不一樣?

***

蘇步月親手把茶奉上後,便與姚黃屏退了左右,然後回避到了停香臺對面的小亭中。

隔著眼前這片倒映著銀月和檐下燈影的池水,她捧著臉靠在桌沿邊,遠遠望著那水榭裏相對而坐的兩個人影。

似乎……是很平靜尋常的一幕。

“多年不見,這翠微閣倒是變化很大。”詹青松喝了口茶,像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四周,“老城主在的那時,這裏可沒有如此多姿多艷。我看前院裏那對孔雀養得也極好,是從小養的吧?”

仙引有幾分慵然地靠坐在扶椅上,靜靜看著他:“詹先生何必明知故問,有話直說吧。”

那目光,分明就像是身處局外在看著臺上的人唱戲,毫無波瀾。

詹青松與他這樣的目光相對而視,少頃,微一垂眸,笑了。

這一笑同他之前的笑容全然不同,帶了些釋然,又帶了些無奈。

“您還是這樣的脾氣,”他說,“連個奉承話都不讓我說。”

仙引道:“你我之間無需在這些過場上浪費時間。正如閣下親眼所見,大名鼎鼎的青松先生親至七星城,已然讓其他人誠惶誠恐了,沒有誰會相信你真的是為了來翠微閣喝杯茶。”

詹青松呵呵笑了笑,看上去越發憨厚了。

“能在翠微閣喝上這杯茶已是在下討了好。”他神情間頗有些誠懇無辜,“可我說的並非托詞,那‘選賢’之事哪裏輪得上我置喙。這次來七星城,的確是特意來探望您的。”

仙引眸光微挑,語音淡淡上揚:“探望?”似乎覺得這回答更加不可思議。

詹青松就笑笑嘆了口氣:“周家的事……”

“舉手之勞,各取所需。”仙引不以為然地打斷了他的話,“不必多說。”

詹青松默默摸了摸鼻子上碰到的灰,頓了頓,又道:“我看那位蘇管事雖然年紀輕,但行事卻很有章法。”他說到這兒,看了看仙引的神色,見沒有什麽異樣,才又續了下去,“倒是有幾分定國將軍小孫女的影子。說起來,那位將門之女也是頗有意思,小小年紀便大膽又颯爽,平素就喜歡聽那些江湖逸事,若不是家裏頭攔著,只怕早就背了包袱要去闖江湖了,早前七星城招收弟子,她本來已經偷跑出門,誰知半路上意外墜馬摔傷了腿,這才沒能得逞。但老爺子向來疼愛這個最像他性子的小孫女,這一來就心軟了,想說看您能否行個方便,也不是真要收她在門下,哄哄她隨意教教就行。”

仙引看了他半晌,忽而淺淺一揚唇角,說道:“既是將門之女,何不去請江月城主收了她?一個定國將軍府,一個輔北將軍府,那位新任的江城主正是春風得意之際,說不定很樂意收下這首座大弟子——這個名頭,想來哄人也很合適。”

詹青松自然聽得出來這是仙引在嘲他們,誰都知道江月城主的輔北將軍府雖然聽起來威武霸氣,可那只是君上為了鞏固邊疆而善用江湖世家的考慮,和定國將軍府這樣的京中勳貴世家是完全不同的。

而且聽他這意思,似乎對朝廷在原江月城主江不棄叛變通敵一事上的處置頗有不屑。

大家心照不宣,詹青松也不去多說,只不急不躁地笑了笑,說道:“是我唐突了,我也是聽說您身邊新多了個活潑伶俐的姑娘,這才想著正好讓她們兩做個伴兒。”

“的確有些唐突。”仙引語氣平靜,話卻說得毫不掩飾,說完了便兀自靜靜喝茶,也不再多言。

詹青松是幕僚出身,自然不怕與人說話,說得越多他才好越從對話中觀察細節,但偏偏仙引是個話少的,對著他話就更少,簡直可以說是整張臉都寫著“你有完沒完,說完趕緊走”的淡漠和不耐。

還好,他來之前已經有了這個心理準備,也並不打算真的勸對方接受什麽,先前說那麽多,不過是為了自然轉折到這戲眼的一句——

“我本以為蘇管事不過在您手下當差,今日得見才知原來她在照料您的日常,想那七小姐來了怕是要纏的她無暇他顧,蘇管事萬一一個不穩當,難免會讓七小姐察覺到您眼疾的事……”

仙引握著茶杯的手倏然微頓。

詹青松看在眼裏,佯作不知,說道:“確實不妥,這件事我會想法子。”

仙引緩緩擡眸,涼意微沈地朝他看了一眼。

須臾,又轉眸朝對面的小亭遙遙望去,視線裏,那兩個清灰色的人影正不知在閑聊著什麽。

“茶喝完了。”仙引將目光從水面收回,淡淡說道。

“哦,是。”詹青松溫文而笑,整了整衣擺,“天色已晚,我也不打擾您休息了,告辭。”

言罷,起身拱手,旋步離去,前所未有的幹脆利落。

***

於睦擡頭看了看今夜的銀月,不知為何,心頭隱隱縈繞的不祥預感又不聲不響地如漲潮般加深了些。

“青松先生真的要見我麽?”同樣坐在一旁等待的葉萱如忽然開口說道,聲音有些低,有些飄,“我如今這樣,恐怕也幫不了他什麽。”

於睦回過頭,看見她覆在臉上的黑色鑲珠面罩,頓了頓,沈吟道:“嗯,等他來了便知道了。”

若不是詹青松在席上提到葉萱如時朝他遞了個眼色,又以食指兩次輕點桌面,暗示要約在二更天與他們碰面,於睦還真是不太想主動往他門前湊。

還是那句話,隱隱不祥,隱隱抗拒。

不多時,院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漸行漸近,兩人循聲望去,果然是剛從翠微閣回來的詹青松。

於睦和葉萱如起身向他拱手施禮。

“兩位不必多禮,請坐吧。”詹青松話是如此說著,人已當先徑自落了座,隨後朝葉萱如看了眼,說道,“葉上師今夜沒有去席上?”

葉萱如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又不知如何開口。

於睦見狀便解釋道:“城主他顧念萱如大病初愈,所以不想打擾她。”

“是麽。”詹青松平靜地點點頭,“那不知兩位可知道那蘇管事並非中原人氏?”

於睦:“……”

詹青松朝他看去:“看來於首座也已經收到消息了。”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於睦垂眸默認。

他的確已經知道了,原本正想著如何委婉處理此事,可是看他們兩個相處得那麽好,蘇步月也像是的確事事都在為仙引考慮,以他為先。尤其又在也得知了仙引的心意後,他實在有些不忍挑破,正好仙引自己也打算再等兩年,他便說服自己,心想這兩年也正好可以驗證驗證蘇步月的真心,若真是個有其他意圖的,哪裏等得了這麽久?再怎麽樣也會露出些馬腳來。

但沒想到京裏也早已註意到了。

葉萱如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有些懵:“什麽意思?大師兄,到底怎麽回事?”

詹青松也沒去管她,只看著於睦,兀自說道:“當年君上將仙城主交托給老城主照顧,於首座你又繼承了老城主的衣缽,這些年一直都做得很好。如今日這般的疏忽,實在不大應該。”

“先生說的是。”於睦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是我的錯,早該在她剛進翠微閣時就去查清楚的。”

不過那時誰又想得到仙引竟然會讓她靠近到這樣的程度?

“好在,還來得及。”詹青松沈吟道,“以今日城主的反應來看,他還未曾與她交心。”

仙引的個性太過驕傲,要讓他在人前自曝其短,這等於讓他雙手捧出自尊心來供對方臨覽。

有些人不可犧牲性命,有些人不可犧牲財帛,有些人不可犧牲名譽,有些人不可犧牲地位。而仙引,就是屬於不可犧牲自尊的那一類人。

打從當年詹青松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如此。

詹青松轉眸看向了葉萱如:“葉上師,既然仙城主為了你的事花費如此多心血,你如今身體見好,也該出來與他多走動走動了。他身邊的事,你也當多關心關心。”

她微微低頭,輕輕應了一聲“是”。

“先生。”於睦終究有些沒忍住,“我看小月那姑娘性子爽利,待人赤誠,也是真心為城主著想的。”

“再好又如何。”詹青松態度十分平靜,仿佛早已見慣了世間波瀾,早已興不起半分動搖,“奈何,非我族類。”

作者有話要說:

又被催著睡覺才發現不知不覺又這麽晚了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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